从小报走进历史的上海舞女
大家好我是特产笔记的小编,很高兴带大家了解各地的特产、旅游景点、人文和风土人情,各地数不胜数的美食以及不同的饮食文化也给我们带来很多有意思的体验,祖国大好河山值得我们去了解和感受,下面是今天带来的文章:
相比“真相”,这些故事一定严重扭曲变形,但无论如何,这些故事如今业已构成历史本身。
《误我风月30年》是“北平李丽”生前所撰而未刊的回忆录,前年在台北出版。据说书里披露她加入军统接受特训,以交际花身份投入地下工作的事迹。她自述其情报工作密级之高,是由戴笠亲自与她“单线联系”。其子从小填表格,父亲栏一律空白,至今仍待考证,因为“单线联系”。
文献内有关她的说法,有心人若收集汇总,或能再炒一盘民国传奇:从北平的胡同小班嫁作商人妾,到上海做舞女当选舞场女王,电影大王投资她主演电影,梅兰芳答应让她拜师学艺。
有一本1939年麦芽书屋出版、显然是由枪手炮制的明星书,名叫《问题人物——北平李丽》。风气已转,在战时上海,女名人混市面,不能标榜年轻单纯,反倒要拿“复杂”做卖点。书里说她年方二十五岁——“十八年前,她刚只七岁”。她的故事确实有改编成谍战片的潜质:“间谍、间谍、间谍”那节,专为澄清一则谣言。汉口枪毙一个叫李丽的日本女特务,江湖传说此人就是北平李丽。笔名“圣卉”的作者告诉大家:这完全是误传。用微博时代的世故态度来判断,谣言和辟谣都很有可能是本家的设计。
随后这个说法不太像李丽本人授意的宣传噱头:北平李丽是汉奸。消息出自小报,以及汇集小报消息的廉价小市民读物(印制粗劣的小册子)。时至1946年,大后方归来的胜利者正从沦陷区居民中甄别惩罚汉奸。都市小报的热门话题是揭发女汉奸,有一类畅销读物,专门汇集女汉奸“事迹”。沦陷期间抛头露面的女名人,无论陈璧君、叶吉卿,或者苏青、白光、关露,统统算作女汉奸。北平李丽也名列其中。
还有一种,并不义正词严地声讨,说李丽曾跟日本将佐如何如何,却也在她的故事里跟帖。以今日的微博条文风格相比拟,有些像是“高级黑”,有些可算“打酱油”。
比如有条花边消息,标题是“北平李丽脱下袴(即裤)子拍照”。文章先辟谣:前几天有传言说日本女间谍在大光明戏院门口吊美国大兵膀子,是误传。其实那就是北平李丽。转头又说旧日艳闻。说她当年初入上海舞业,即有小报老板帮衬,替她拍裸照。且传阅舞场金主圈内,同时用小报隐约宣扬,因此走红。又说曾有位叶少爷勾搭李丽,出钱买船票,带她去观摩柏林奥运会。却被李丽发现叶少其实是“药水小开”,不过月薪数百的银行职员一名。在船上便一枝红杏斜过墙,墙头上站的,却是撑杆跳名将符保庐。谁知李丽又顺手勾搭洋人,惹得符保庐与洋人在甲板上演出全武行,替中国奥运代表团大大热一回身。而这位入围奥运的撑杆跳手符保庐,日后成为一位抗战空军烈士。
标题为“北平李丽又活跃”的文章着重介绍她的酒量。另一篇“北平李丽的惑人工具”则分析道,李丽年过三十,纯属“半老黝黑之徐娘耳”。居然能说动日本驻香港特务机关长,不去为难寓港的梅兰芳。想来李丽如夏姬鸡皮三少,必有其“内美”。古代的妲己妹喜,近代的赛金花“老林黛玉”(长三堂妓),都“一票户头”。
还有些没头没脑的花边,比如刊登在《新上海人》小报上的这条,全文就一行字:“一代尤物北平李丽从前住××里时,曾与人裸体在地板上打过乒乓球。”如此发帖,宽带山上便叫做“懂的入”——领会这样的故事,需要很多很多tacit knowledge。
想要介绍一下北平李丽,却只摘得一堆八卦故事。这也无可如何,所谓历史人物,大抵只是故事中人。而且,若将这些故事的洋葱皮一层层小心剥开,多半会发现那底下并无真身——哪怕故事出自“误我风月”的第一人称之口,哪怕它号称揭露当事人的惊天秘辛。很有可能,《误我风月30年》只是上世纪三十年代那本明星书的续集。因为雷哥(Rango)说:没人能走出他自己的故事(no man can walk out on his own story)。
那堆小报故事的讲述者,都算得上故事主角的近距离(无论空间还是时间)观察家。有些故事,更是伪装成第三人称的自我叙事——广告文案的那种“代理人叙事”。相比“真相”(如果有的话),这些故事一定严重扭曲变形,或被抹黑,或遭修饰,或者纯属虚构。但无论如何,这些故事如今业已构成历史本身——既是“北平李丽”的个人历史,且通过一种日益由学院所垄断的转述结构,它们将有可能进入更加广阔的历史领域。
北平李丽正在进入那样一种转述的历史——作为叙述结构中附属、次要的部分。但不算微不足道,因为在历史学的资格评议会上,哪怕挤进脚注,已超出芸芸众生无数,何况正文?
那是一部专门史著作中讲述的历史, Shanghais Dancing World: Cabaret Culture and Urban Politics, 1919-1954(《上海舞世界——卡巴莱文化和城市政治1919-1954》)。在书的绪言部分,作者自述学术研究的历程,介绍重要的文献背景,并一一向海内外诸多上海史研究权威致谢。这在文体上是必要的,而不仅是礼仪——它用一种谦逊的方式向读者宣示其转述的资格。因为今天就算是希罗多德,也必须先说出他的学院师承,然后再向读者转述他从山区听来的故事,描绘他那些奇人异事。
北平李丽出现在该书的第149页上。这一节的小标题是“舞女和主顾之间的关系”(Relations between hostesses and their patrons)。作者首先告诉大家,故事来自“《晶报》以及那个时代的其他一些报刊杂志”。
由尾注可见,本节文字讲述的大部分故事来自《晶报》——一份在旧时上海相当活跃的小报,上海图书馆近代文献室部可以提供大部分的原文检索。正如本文开头所征引的那些故事,所有这些小报故事依靠的是捕风捉影,它们原本没有资格进入以真实为标杆的历史叙事。但转述作者用一种巧妙的转换方法重新赋予它们资格:本文的立足点不是要重述这些故事,而是要讲述“媒体如何讲述这些故事”。尽管实际上他仍然只是将这些故事重新复述一遍。这也还不要紧,但不久作者却忘记他自设的叙事前提——
在《晶报》故事之后,作者转而征引法租界华籍高级警官薛耕莘的口述回忆。这一次涉及的人物包括宋子良(宋子文的弟弟)、杜月笙和一名舞女。宋子良勾搭舞女,舞女声称怀孕,要求赔偿十万元。宋不允,请杜处理。杜召见舞女。她一到,杜便令保镖将其劫持,车载至吴淞口,连同肚内胎儿一起投入大海——这做法在青帮里,叫做“种荷花”。
这故事的原始出处,应当是一本名叫《旧上海的帮会》的口述文献汇编。本书的尾注则说故事来自《旧上海黑社会秘史》。听起来像是坊间的二手历史解密读物。奇怪的是,在附录的参考书目里,那部口述文献选辑及薛耕莘部分的具体篇目却赫然在列,想来注释与参考书目的编制是在不同的工作时间段分别完成的。
将原口述文献与转述段落相比较,转述文本对故事的主干部叙述繁琐,英文单词数竟超出原文献的汉字字数一倍。叙述的增量部分有些可算合理,有关人物的背景、地名的新旧变迁,这些都属本地知识,作者理当向英语读者多解释几句。故事情节上的添油加醋和擅自解读,也顶多只怪转述文字格调不高,不如原口述者到底阅历丰富,熟透人情世故,懂得拿捏语气分寸的微妙之处。但有些添足则大可不必,比如薛氏只说“宋请杜处理”五字,转述却说是宋的哥哥(宋子文)向杜月笙提出要求。也不知这些增添改动,究竟是来自尾注里的二手出处,还是参考书目里的原本。
转述故事的最大改动,是完全略去薛氏在口述时对故事来源的回忆。据薛说,这故事的出处是法捕房副总监饶伯泽。饶在处理另一件青帮头子杀人案件时,风闻其事,并加以追查,获悉详情。然后告诉薛耕莘,且因事涉重要人物,要求薛保守秘密切勿外传。薛氏有多种口述回忆文献传世,包括一部以法语出版的Dans le Jardin des aventuriers(《在冒险家的花园里》)。他的口述故事,迷人的地方正在亦真亦假闪烁其词。如何利用和转述它们,也正是历史学最sophisticated之处。
从薛耕莘的杜月笙,历史学家转而联想到北平李丽。因为杜月笙自己,据说跟北平李丽有一腿——原文的说法是“Yuesheng himself was reputed to be the lover of Beiping Li Li”。从前黄色小报中的舞女李丽,就在这笔锋一转之间,进入历史。作者说,1934年,杜先生先是将她捧成“舞国女王”。然后,便让她转会去大都会舞厅坐台,因为杜先生自己常到那里玩。
不过,按前述那本《问题人物:北平李丽》所说,北平李丽当选跳舞女王,应在1935年。未见有曾在维也纳舞厅坐台的说法,李丽选后在大华舞厅,当选之后跳槽到国泰。这些细节当然不算很要紧。但细看尾注,故事的出处是《杜月笙全传》(作者贾鸿彬),一部长篇纪实文学作品。这就实在不必去讨论它的文献意义,在古玩市场做考古发掘,你能说他什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