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之窗|文庙:儒家文化的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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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儒有言,五百年后孔道将遍行全球,是知尊崇圣教无中外古今,同归一辙。此邦人士汲汲焉,于战乱之后,以修复孔庙为急务,使千百年芹香藻洁之地,垣墉既勤,轮奂尤美,于此见圣贤之流泽未有艾也。”仲春时节,记者与《寿光历代碑刻》一书的编著者张书功一起,在寿光博物馆访到一块90年前所立《重修孔庙碑》,上为节选的部分碑文。碑文中,可见当时寿光县长王家宾对儒家文化的自信和使命感。
文庙作为一种公共建筑,具有祭祀圣贤、教化人心、提振文风等重要作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一个地区的文化与教育实力。山东作为儒家文化的发源地,文庙数量之多、规模之大、建筑之精美,是其他省份远不能比拟的。齐鲁各地文庙的释奠礼仪、从祀制度多有类似,仔细审视古人对文庙的维护、修缮,可管窥不同时期人们对儒家文化始终如一的追寻。
山东各地文庙常因各种原因而损毁,所幸的是,山东重文之风盛行,文庙的每一次重修,都能得到政府官员、乡绅、百姓的财力支持。文庙兴,则教育兴;文庙衰,则教育衰,在这样一种全社会的信仰中,以木石砖瓦形式存在的文庙屹立在人间,历经数百年的沧桑而完好无损,这昭示了生命之外的另一种存在,它比肉身更长久,比人的存在更具超常的力量。
以曲阜阙里孔庙为例,自孔子逝世到南北朝时期,孔庙规模基本没有大的变化。《水经注》说:“孔庙即夫子之故宅也。宅大一顷,所居之堂,后世以为庙。”与《史记·孔子世家》所说“孔子家大一顷”相同。东汉永兴元年,桓帝下令修建孔庙,派孔和为守庙官,“立碑于庙”,孔庙始置官守庙。永寿二年,鲁相韩敕“修饰孔庙”。
经过汉末战乱,孔庙荒废。黄初二年(公元221年),曹丕下诏在鲁郡“修起旧庙”。西晋末年,“庙貌荒残”,东晋以后更是庭院寥落。东魏兴和元年曾修缮孔庙,庙中雕塑了孔子圣像,旁边塑起他的十位弟子像,是为孔庙有塑像之始。
唐、宋时期,孔庙修建有十余次。唐高祖诏令国子监设立孔庙,唐太宗下令除在国子监修建周公、孔子庙外,各州、县也必须建孔子庙,于是,孔庙成为全国分布最广的礼制庙宇。与此同时,曲阜孔庙规模也不断扩大,正殿、两庑等建筑达30余间。宋线年)大修孔庙,扩大旧制,增建为三路布局四进院落,增广殿堂廊庑316间。
金、元时期,曲阜孔庙曾多次修建,但现存规模宏大的孔庙建筑群是明清时期完成的。明代共重修、扩建孔庙二十一次,是历史上重建次数最多的朝代。最大的一次修建自明弘治十二年(1499年)开始,当时,孔庙遭遇雷击,大成殿等主要建筑120余间“化为灰烬”,明孝宗下令重修孔庙。经过五年时间,花费15.2万两白银,奠定了现在的规模。
清朝共修缮孔庙十四次,规模最大的一次始于雍正二年(1724年)。那年,孔庙又遇雷火,清帝亲自到太庙祭祀孔子,并调集十二个府、州、县令督修,共用了六年多的时间,耗银15.7万两,重建的孔庙巍焕崇闳,坚致壮丽,纤悉完备,焕然一新。
明清两代,时人对文庙的修缮记录更为完备,得以让今人看到更为丰富多彩的土木工程进展情况。地方官员兴建或修葺文庙的动机,除崇儒信仰外,还事关国家律法,官员职责与政绩考核。《大明会典》即明确规定,学校仰提调官,若遇庙学损坏,需及时修理完备。清初,统治者便要求地方兴建学宫。
虽然政府鼓励修缮,但地方经济状况却影响该进程。若一地经济运行平稳,经济状况良好,晏然无事,民获安堵,守土之官亦不惮修缮。这样由地方官首倡,加之士民捐助,文庙建筑群的修缮可顺利完成。但各县经济发展状况不同,其修建难易有差。以德州为例,“临邑,齐右大县也。旧称富庶,冠于他邑,故庙学之制规模宏大。”宁津县李东阳《重修庙学记》:“宁津在邦畿中土地膏沃,民庶而富,俗敦而丽,为河间首邑。”
而庆云县经济状况与宁津县形成鲜明的对比,金文淳《重修庆云县学碑记》载其地“僻近海滨,土洼斥而民贫瘠,故自有明以来,屡修而屡坏者,殆亦物力之艰也”,往往工未竟而力已竭。
倘若当地经济发展不平稳,或遭遇灾荒,守土之官常常有欲为之心,无可为之时,处不得为之势,不能轻易兴工,文庙的经营只得徐徐图之。以夏津为例,洪武二十四年(公元1391),夏津仅有687户,4279人;嘉靖十年(公元1531年),人口方达39155人。所以在明代夏津县《重修儒学庙记》中提到:“夏津于山东为小邑,赋入单俭,疆理偏迫,诗书礼乐之教缺然不兴,无以成其聪明硕大之财。”
当然,地方官员在修建文庙过程中,有一些不可控因素:或因某地邑令升迁过于频繁,无暇顾及文庙;或者文庙在修缮过程中因丁忧去职,功绪被迫中辍,历几年而成。如乾隆年间,武城文庙大修,工仅有半,邑令朱公即丁忧去,未竟之事,留待继任者完成。陶庵朱公重修平原文庙,工未竣,即故于任所,之后蓝公捐廉继之等等。
在各种因素相互交织中,士民的捐助亦是文庙修建重要的资金来源。地方望族、绅民或一身独任,或向风慕义,捐资以助。正如1293年,文学家赵孟頫为利津修建文庙撰文时所说:“或出俸金,或发私币,或具行厨,邻人让其地,匠人效其功,公徒执其役,同声附和,不约而齐,文风德化之动人也如此哉!”这种众筹性质的修建,是文化上的自觉。宋时,单县人郭知微,见文庙颓废,却无兴修之人,便于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独力捐赀,“不畏空门之祸,不祈道门之福,费家而修孔子庙”,富春人孙昱对此事有记。为此郭知微还被康熙《单县志》列入卷八德才列中,以示肯定。
明清时期,山东各地文庙的修建大体经历了官方修建、官绅合修、绅修这一过程。其背后的逻辑清晰:明前期,国家财政相对宽裕,地方府库相对富足,文庙修建资金多来自官府。其中也有特例,如曹县文庙,其建于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初建时十分宏伟。嘉靖二十六年(公元1547年),黄河水涌进城区,除大成殿外,其他堂庑全被冲毁,春秋祭祀孔子,只好用席簿缮褡。金吾前卫指挥使王衮念及自家世代蒙受皇恩,自愿重修文庙,为此他变卖了名下的庄田及财物,待木石砖瓦、人工颜料备足后,将文庙修葺一新。到了隆庆时,文庙开始倾颓,此时八十多岁的王衮不忍其废坏,于是又自备财物,雇用工匠进行了二番重修。
明中叶以后,官府财政吃紧,文庙的修建需依靠地方官员、士绅的捐助。清朝不断改革赋税制度,地方府库难以实现财政自由,雍正朝虽推行“耗羡归公”和“养廉银”制度,但这些资金往往被挪作他用。在公款支绌的情况下,仅靠官方资金,地方文庙经营难以为继,只能越来越多地依靠民间力量。对此,雍正皇帝曾谕令内阁:“今直省府州县学宫,或有应修者,本籍科甲出身现任之员、及居家进士、举人、生员,平日读圣人之书,理宜饮水思源,不忘所自。如有情愿捐资,不必限以数目,量力捐出,不必强勒。”
可惜的是,古人只重文庙修缮的结果,对维修过程多是简略记述。维修的规模大小,也决定了耗资多少。晚清,栖霞重修文庙时,官员、乡绅共捐制钱四千一百八十三千零二十一文(古时计算制,下同),共用制钱二千九百九十七千零六十文,余钱则典买田地,留作庙堂及书院岁修;90年前,寿光维修文庙,计费6320块银圆,在碑刻背后,是捐资人及捐资数额的具体记录。
值得注意的是,文庙创修虽事涉颇多,其中也有一些默认的准则:一是不扰民财,我省多处县志收录的文庙重修碑记中对此都有记载,“民不知劳而事就”“费虽巨而无扰于民”“己唯恐夫速则病民,亦不欲”“上不捐于官帑,下不扰于民财”“不侵于官,不夺于民。栋宇翚飞,榱桷丹楹”“未尝费民间一钱,劳民间一力”。
再就是民贫不修。万历二年(公元1574年),定兴贾筮任观城知县时,县中师生请求以修学校、重文庙为首政,但鉴于当时观城县地狭民贫,百姓差役繁重,贸然兴修庙学这一重大工程,恐以多事扰民,于是用“言非不韪,力不足也”予以回绝。他任职期间,以吾家视吾县,勤俭节约,励精图治,被百姓称为“贾父”。如此行之两年,政治修明,局势安定,师生重提前事,贾公欣然同意。从这两条准则可见古人“宽政役,敬百姓,则国富民安矣”的为政之道。
当然,修文庙的目的是守护儒学的精神家园。孔子思想与儒家文化在文庙这一公共文化空间的不断修缮中,犹如春风化雨,由庙堂至民间,影响到社会的方方面面。